我的小半生

八岁偷照镜,长眉已能画。 十岁去踏青,芙蓉作裙衩。 十二学弹筝,银甲不曾卸。 十四藏六亲,悬知犹未嫁。 十五泣春风,背面秋千下。

每当回忆我的年少时光,我都会看到一棵六月里的梧桐,在灿烂耀眼的太阳下,闪着毛茸茸的温暖,那些嫩绿新鲜的叶子是我的骄傲。

在重男轻女的古时候,也会用喜得千金来描写生女儿的愉悦心情,我刚出生时父亲也是那样开心。当我生下一双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时,父亲总是说那明眸,那冰肌比我出生时差了些。从古至今都是看脸的世界。幼儿园有位总是穿飘逸长裙和细高跟鞋的女老师是所有孩子的女神,每天的课间操我总能抢到和她一起跳舞,然后牵着她滑滑腻腻的手回教室。排练舞蹈时,女神不是把我排在最中间位置,就是让我来段独舞,她觉得我有舞蹈天赋。从此母亲疯狂报班,在那个刚能吃饱的年代,我上过好多兴趣班,学任何东西都轻而易举得到第一,在普通人云集的学校里我备受老师的喜爱,同学的妒忌。大家都夸我聪明,这让我苦恼了好多年,我一直认为自己天赋异禀,可我一直没成为别人口中的天才。

才16岁我便淹没在各种星星的耀眼光芒里,他们实在太璀璨了,我沦落为流星,迅速的陨落。我再也不参加任何活动,连走路的脚步声都没了。隔壁是昨天还待着的理科重点班,高冷而艳丽的门楣我再也踏不进去。今天坐在全年级差生逃逸的文科班,身后那面墙帮我挡去了昨天,又时刻推着我匆匆走入明天。我低头看着肥大的校服裤脚,一探一探,脚尖总要缩回去伸出来才能向前走,那时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要缩多久才能再次绽放,每天执著于悲苦的自怨自艾。有一天,明白了函数和几何的意义,我搜集着自己即将成为数学最好的文科生证据,幻想着回到儿时的天赋异禀。可那不过是幻想,数学的那头只是我细如发的自信心。那些新鲜、饱满的梧桐叶一片片枯黄着落叶归根了。

这华丽的转身我只怕外公看见,还好那时他已经走了。如今每年两三次我会梦到外公。天开始蒙蒙亮了,清脆的开门声,刷牙声,还有瓷盆入水池的锵锵声,直听到“嘭”的一声,我闭着眼笑起来,知道外公已经打开煤气灶,又开始做那鲜美的炸酱面了。如果那天风和日丽,他会骑上28寸的黑色老永久,载着我骑40多分钟到他任教的大学。阳光从梧桐叶缝透下来,闭着眼也能感受出它的斑驳。我就这样闭眼靠着外公的胸膛一路晃悠到站。那是除了母亲的怀抱最令我感到安全的地方。如今,我时时搂着心爱的孩子,在每个手臂酸麻的早晨醒来。拥抱别人竟是比得到拥抱更令人甘之如饴。

每个少年都探寻过生命的意义,当年我读了半本《苏菲的世界》,就懵懂地冲进盘丝洞般的青春期。撞得满身虱子和灰,抖了半辈子都没抖干净。我以为学习是无用的,青春期就只干了一件事,不论有多喜欢一个人,只要看着心心念念的他在前面走,我的心就满了,粉红色的阳光溢出来,晕染了整个校园。有时放学后跟踪他,区区扰扰林荫道如考验爱情的关卡,等他走进满幕星辰,那浓缩成黑色的泪才敢下来。为了记念这么自卑的爱,我写了好几本日记,憧憬着满头银发时坐在摇椅里聊以自慰。可是30岁以后,我已不敢整理过去的日记,仿佛看到日记,就真的成了我自己。

我的笔记一向做的工工整整,不多一字不少一点。老师当作范本表扬时,我也是淡淡的,这不是很简单吗,我不明白照着写都有人做不到。那些所谓差生,他们在想什么呢?他们这么小就要为自己做主了么?他们胆子真大。甘冒被打骂的人格侮辱铤而走险,对我来说那是另一个不安分的世界,太危险。现在看着平庸的自己,好似街边一张紧扣灰墙的海报,暗淡的画面已经不起路人刻薄的品评,却依然害怕离开了墙面而被废弃。

长而碎的日子,我小心掩饰着心中对自由的期待,却不知道自由的价值。宿舍熄灯的时候,室友发短信问我还回去吗,我的母亲刚打来电话,怎么回复她。肤浅如断线的风筝,挣扎着飞高,没有方向。我在大学的自由发展,令往后的我痛不欲生,待到混出了大学,我又一次幻想着涅槃重生。可现实是,我已堕落到看小说都犯困了,赶紧结了婚,赶紧生小孩,用他们填满我不甘心的生命。

我总对人说生育小孩令我重生了,那些人总是嫌我矫情和夸张。趁着雌激素旺盛之日,我看了许多好书,越看越害怕回忆自己的过往。只有向前走才能让我不至于因悔恨而疯魔。看着我不停买书、啃书,他们说母性的力量太强大,我竟然可以比上学时还用功。我会告诉谁,其实心里最怕孩子重蹈覆辙,如我这般眼高手低呢。成为孩子的榜样一点都不容易,他们真是无比挑剔。

我又悄悄扛了新书回家,卸下身外物的繁琐,拥抱那个世外桃源,在密林中寻找一个个猎物。这条路不好走,又长远,但我已知道方向。月如钩,撩拨着朦胧的窗帘,我心痒痒。